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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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子建小说“后退内转”的“故乡”叙事

在当代文学中,迟子建的小说风格别具特色,她的小说以黑土地为背景,“故乡”情结鲜明突出,文笔朴素动人,画面感强烈。

迟子建小说“后退内转”的“故乡”叙事

多数描写苦难而艰涩的平民生活,设置较为奇突的故事情节,有着感伤而悲悯的情怀,读者往往惊讶于作者沉暗的调子、温情的叙述与清新的乡土气息。可以说,迟子建小说群整体以“故乡”为精神脉络,“故乡”叙事是她的小说个性所在。

一、迟子建小说世界里的“故乡”意象

1 故乡意象:苦难与温情

人类有着共同的恋土恋乡情结。无疑,乡土――厚重的大地,最能体现理想的归宿。乡土大多被称为“故乡”,指出生或长期居住的地方。一个人的童年或少年和“故乡”的联系最为深刻,“故乡”给一个人精神打上了深刻的烙印,给一个人的世界观奠定幸福或苦难的基调,影响着他一生的种种选择。

故乡究竟是什么样子?鲁迅在《故乡》里说过:“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而在海德格尔看来,“这乡间曲径的召唤不是很清楚。这是一个灵魂在说话?还是世界或神在发话?”故乡,是思想的起点和召唤。海德格尔认为:本真的世界(家乡)是严格的、沉重的、始终不渝的、缓慢的。非本真世界来去匆匆,是浅薄的、追求眼前刺激的世界。前者是深思熟虑、全身心投入、忠实于本已,抱朴守真。后者则是漫不经心、忘乎所以、寻欢作乐、失去真心。园而前者才是根深蒂固的真实,后者只是来去浮云般的虚幻。

正因如此,“故乡”的意象深刻地镌刻在人类的心灵中。在迟子建的笔下,“故乡”是位子中国最北部的北极村,那里发生的一切为最终的“故乡”意象形成提供了深刻的生活实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艺术创作,融合了故乡的苦难和温情,这是故乡的基调。故乡的苦难,在于环境的恶劣,物质生活条件的极端匮乏,小人物的偏狭及有心无心的过失甚至造成灾难性的后果。即使在美好的《北极村童话》中,都有着“寒冷和寂寞”、“天色变得灰白、惨淡”;《没有夏天了》里的贫困和阴冷的非正常死亡等等。但是在这样的苦难中,却还有着人性的温情,像巨大的暖流,融化了寒冷,给人世间带来希望,比如《白银那》中的卡佳的死唤醒了良知;《日落晚窑》里人与狗的和谐,关老爷子为让孙子开心去烧窑的可爱天真行动。

迟子建笔下的故乡,苦难而蕴含着温情,构建了一个虽不圆满但很丰富的世界,也透露了作者的悲悯情怀。“温情”具备了救赎的特质,让人对生命和生活都有了信仰,“当人感到处身于其中的世界与自己离异时,有两条道路可能让人在肯定价值真实的前提下重新聚合分离了的世界。一条是审美之路,它将有限的生命领入一个在沉醉中歌唱的世界,仿佛有限的生存虽然悲凄却是迷人、令人沉溺的。另一条是救赎之路,这条路的终点是:人、世界和历史的欠然在一个超世上帝的神性怀抱中得到爱的救护。审美的方式在感性个体的形武中承负生命的欠然,救赎的方式在神性的恩典形式中领承欠然的生命。”

2 不同类型“故乡”文本演进

根据迟子建小说“故乡”的脉络,依据不同类型的文本的演进,可以分为三种类型的“故乡”意象:

第一阶段的“故乡”文本,是直接描写,直自的“故乡”。“苦难与温情”表现最为集中,这是个真实的.“故乡”,蕴含着浓郁的地域特色和乡村气息。以《白银那》、《日落碗窑》、《青草如歌的正午》、《鸭如花》为代表,生命的可贵、人性的温情、黑土地的民俗风情,在活生生的故事中得以展现。这时期的故乡是“逍遥”的境界。美好的自然风景让人忘忧,“晚风撩拨青草发出温柔呢喃”“,乳色的月光留下华丽舞步”,“风带着沉沉的香气。使她陶醉得忘乎所以”(《鸭如花》)。这里有温情和不绝望,对于这一点,作者这样说:“‘不绝望’可以理解为对生之忧伤中温情亮色的感动,对能照亮人生的一缕人性之光的向往,这些,是人活下去的巨大动力。”

第二阶段的“故乡”是追忆的故乡,“宁静与忧伤”的诗化小说。以《北极村童话》、《原始风景》、《观彗记》、《草地上的云朵》为代表。面对着城乡的巨大差异,旧日故土无奈消逝的残酷现实,惆怅、伤感的情绪油然而生,“我走在异乡的街头,在黄昏时刻,看着混沌的夕阳下喧闹的市场和如潮的人流,我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我背离遥远的故土,来到五光十色的大都市。我寻求的究竟是什么?”离开了故乡,失去了精神的支柱和灵魂的皈依,人必然会彷徨失措,无从选择人生的方向。这时候必然要回溯到从前,寻找“本真”,寻找到故乡,“当我看着一驾四轮马车辘辘穿过街头,我一直认为它的方向是朝我所向往的土地去的,我的笔将跟随它的踪迹,走久远的,路,去叙述那些朴素而结实的往事。”在主观的追忆里,故乡已经完全被诗化,成为理想的乌托邦和桃花源。

第三阶段主要表现为“精神还乡”,以《草原》、《第三地晚餐》、《起舞》、《踏着月光的行板》为代表。在城市化已成为事实的当下,心里执著守着“精神的田园”。比如《踏着月光的行板》中贫寒的城中打工夫妻为了见面奔波,但依然温暖在心这样的感动故事。而作者的态度,“我对城市怎么也热爱不起来。我的故乡不仅意味着清新的空气、美丽的风景、休息的地方,那是灵魂的归宿。一个人的故乡情结总是含有宗教意味。人有故乡是幸运的,同时也会感到不幸,因为故土中不可爱的东西会被人为地美化。”这也可以说明为什么在纯净的自然消失之后,作者自然而然地选择了转向内心的“故乡”。在这里,故乡已经不再有任何具象的特点,而是完全的心灵家园,成为象征。

不同类型“故乡文本”的演进,也反映了心灵成长的过程,从天真纯朴――迷惘寻找――成熟回归。“故乡文本”的立体多元,也反映了迟子建丰富的创作视野和深入的思考架构。

3 情感表达与审美观照

对于故乡,作者的情感是深沉的爱和弥漫的“忧伤”,“‘忧伤’可以说是我作品弥漫的一种气息,这种‘忧伤’表现在对生之挣扎的忧伤,对幸福的获得满含辛酸的忧伤,对苍茫世事变幻无常的忧伤。”无疑,依恋加上忧伤,还有温情和深情,创造出浓郁的浪漫主义氛围。我们开始阅读时会感到几分辛酸与忧伤,然而渐渐地就有一股温润的细流缓缓注入心田,涸染开来,化开了这辛酸与忧伤。

在这样的情感包围下,作者眼中的“故乡”成为“有我之境”,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浸润着浓重的情感。在“有我之境”的更深一层,是“无我之境”,人和自然和谐相处,融为一体。这是一种自然圆通的审美意境观照。

这种审美观照由来已久,在文学史上,以沈从文为代表的另一派浪漫理想乡土(称为“乡土文化小说”)从另一角度,反抗人性的异化,解构现实的乡土中国,制造了一个文化想象中的“理想国”来实现文明的拯救。小说赞美乡村田园的质朴,笔下的湘西世界是理想乌托邦梦境。在这个理想世界中,人生形式优美、健康、自然,而不悖乎人性。人与人之间没有勾心斗角、没有阶级

差异,人们依照本性生活着,与世无争,知足常乐。对地域色彩和人文风俗这些具有原始天然特色事物的本真展示,如同纯天然的中国画追忆默写,暗示着一种情绪,隐喻着一种艺术,蕴涵着丰富的文化思想。生命的态度是收放自如的,天地人一体,人性亲近自然,顺应天命。对于人生的态度是审美的、浪漫主义的,相应的美学表现是美的人和物。

二、“向后退”“向内转”的叙事手法

1 “向后退”的视角聚焦

迟子建的“故乡”叙事,常常采取“向后退”的视角聚焦,追忆模式。点题的话“我把五彩项圈丢失了!”“那美丽的、我心爱的东西,丢在北极村了!”“故乡”是灵魂的所在,要找到最初的本真,不再迷失自我,必须追寻,在叙事上就是“追忆模式”,常常是童年的记忆,“向后退”的视角聚焦,儿童的视角。“赤子天真”是人性的最突出表现。《北极村童话》里迎灯可爱,尽管身在不幸的年代星,还是对事物充满了好奇和幻想。《原始风景》中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纯洁。儿童眼中的乡土是美好的地方,无忧无虑,也隐喻着乡土是理想的乐土。

这种视角正是人与自然契合,“故乡”的本质最好的切入点。作者说,是“童年视角使我觉得清新、天真、朴素的文学气息能够像晨雾一样自如地弥漫,当太阳把它们照散的那一瞬间,它们已经自成气候……所以说童年生活给我的人生和创作都注入了一种活力,我是不由自主地用这种视角来叙述故事的。”

这种视角设置了一个真纯的自然故乡世界。预先设定,在这不为现代人迹所至的田园山村,有一个现在人性完满的自然自足状态,并试图从中寻找人性的归宿。樊笼之外的自然世界里,人性真纯、朴素自然,跃动着生命的张力。同样真纯的美学特征反映了自然有趣,他们着力于恬静、安适的田园的描绘,情调当然是和其表现的哲学文化思想内涵相对应。在这样的故乡里,人性自足常乐,最突出的是儿童形象,还有一些纯真未泯的“老小孩”形象,他们乐天安命。虽然快乐微不足道,但在他们的心里,是自然人生的全部幸福。还有很多平凡而善良的人,如《福翩翩》中,每个人都怀着对人生的自然体认。甚至是腺胧的希望和梦想来编织生活。虽然人们都受着命运的驱使,但他们在有限的天地中长幼有序,融洽和谐,相濡以沫。不分高低贵贱,没有正反的对比,只有各种真人性的交融。

这种视角代表了追求真人性、出世自然、反朴归真的理想主义思想。回归故乡,回归自然人性,反对人性异化。实现对人性的拯救就是实现了对文明的拯救。“向后退”的儿童视角全力保护的是一个理想的乌托邦,精神的家园。正因为理想,才没有瑕疵,世界中发生的一切都处于自然本性,不是外界的压迫和纷争所致。

2 “向内转”的心理叙事

“故乡”叙事的脉络反映着心灵的成长,因此在儿童视角下,常常以第一人称“我”作为叙事者和发现者进行叙事,这种内视角的手法充分展现了一个人的自我确认、自我发现的历程。“故乡”中的儿童大多孤独无助,内心活动复杂多变,成长坎坷艰辛,比如《北极村童话》里:

“于是,我这个淘气的,爱说的,不听话的孩子,就被甩下了。

我一手攥着石子。一手挥舞着柳条棍,在沙滩上玩了一会,我又想哭了。”

就是这样传神的心理描写,表达出一个孩子孤独而渴望爱的童年。

这些儿童的背后。还有一个全知全能的叙事者,用俯视的角度掌控全局,形成很强的叙事张力。在叙事的多重复调中,也凸显了成人和儿童的差异、精神的残缺。儿童只有在“故乡”的大环境下才能完成自我的成长。而只有通过追忆,才能深刻内省,观照成长之路,从而找到精神的出路。所以说,“向内转”和“向后退”是一体的叙事,这样的“故乡”世界意义更加深广,映照出现实世界的真实面貌。

这种特别的“故乡”叙事手法更能接近“故乡”的本真,只有选择“故乡”作为精神的指向,才能够充分表达对人性美和优美人生形式的肯定,精神上重返故乡,在精神家园里诗意地栖居的心愿。

3 童话和神话“故乡”叙事

既然是儿童视角,呈现出来的“故乡”是童话世界,甚至还有超现实的神话色彩。原始大森林、皎洁的白雪和冰清玉洁的空气、温暖的爱和辽远的淳厚的人情……都是童话世界的美好景象,这些美好事物给作者提供了最好的想象力。最典型的就是《北极村童话》,充满了爱和梦幻,还有欢笑和眼泪。还有许多典型的“童话精灵”,比如《草地上的云朵》里的丑妞,有着大自然赋予的灵气和聪慧,来自自然又归于自然。《白雪墓园》里拟人的自然景物,还有随处可见的比喻和夸张,都是童话里最常见的手法。

神话色彩浓重的表现在“彼岸”世界的描写上,其实,“彼岸乐土”还是“故乡”的另一种形式。没有任何纷争,宁静祥和,灵魂得到安息,人性重回到美好圆满。《亲亲土豆》里的梦境,《树下》《遥渡相思》建构理想的灵魂世界等等,和童话世界一样,起着现实世界的镜像作用,映照出现实的残缺和丑陋。

“故乡”叙事,是由内而外的一个圆满的世界,有外在环境、人物,具体而言就是童话和神话世界,还有心理世界,这个“故乡”是作者精心创造出来的。远非单向度的叙事线索就能简单概括,而是一个立体多层的世界。

尾声:“故乡”叙事中的女性主义探索和追问

在迟子建的“故乡”叙事中,具备母性的“故土”,女性是重要的角色,女性常常以主体身份出现在“故乡”中,比如《逆行精灵》里的鹅颈女人;《微风入林》里的方雪贞等。即使是在理想的“故乡”中。女性实现了自我发现和自我成长,但还是摆脱不了历史的沉重、边缘的困境,更加彰显出理想和现实的巨大断裂。也让“故乡”具备了社会思考的广泛价值。《逝川》宛如一曲无奈而感伤的挽歌,能干的吉喜在无能的男权社会里,竟然得不到幸福;《麦穗》里有天分的女孩西西因为追求自我,最后被命运打败,沦为村妇。女性的爱情、婚姻似乎都带有宿命主义的阴影。不过,迟子建改写了传统的女性形象,把她们作为男权现实世界的镜子,虽然苦难,但有温情和信心,作者在努力构建“故乡”的和谐两性世界,期冀女性不再被异化,不再被边缘化,实现诗意的生存与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