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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都消夏閒記美文

清閒的故都,在夏天更顯也她身姿的輕寂,雖然是遍城蟬聲,啞啞鴉啼,但是仍然沒有破壞了清寂故城的靜寂沉默。筆者在北平只有五個年頭的寄貿,住遍城內廂外,東城西城等等地方,總覺得故都確有一種不可形容的閒雅宜人處。譬喻說住在西城,有積水潭、後海等去處,什剎海尤其著稱,住在東城,離中山公園、中南海等處又近,住城外有西山、香山、圓明園可玩,這些都是故都平民的消夏盛地,不過只有西山和香山算是專爲另外一種人士所特有的罷了。

故都消夏閒記美文

如果分開來說,只論故都的平民在炎夏時日所欣喜忘暑的地方,也就是以上所舉的地方。什剎海、積水潭、後海等地都在西城,遊人衆多的時期是由六月中旬至九月初,每日由中午以後,以上各地就漸漸滿了歇夏避暑的平民遊客。什剎海是單單在衆水環夾的一塊土股上,佔據了一個狹上面積,上面搭好了蓆棚,滿布着吃食攤、茶館、說書唱戲等玩樂場。當下午二三點時刻,紅男綠女遊人漸多,你擁我擠,頓成繁榮世界。土股四圍是水,是柳,水上鋪着荷葉,伸出荷花,晚風送過來,遊人在擁擠中,也就記憶了炎暑。常是有一家老小的結隊出遊,坐茶館,聽大姑娘說書,跑跑停停,吃碗八寶蓮子粥,又嚼着新出水的白藕,喜喜笑笑,也倒有趣。

什剎海雖然是故都平民的消夏盛地,但從另方面看,那確又像是一個夏天晚集,商人小販均佔一席地方,擺上紅綠線襪、女人用口等等。更有摔角、吞劍、打跟斗的賣力氣的江湖藝人,冒着暑天,在衆人面前做出一面難過痛苦一面向人乞錢的把戲。遊客們有了這些消心歇唸的玩意,他們更像是特別舒心地穩坐在木凳上,一面搖着蕉扇,一面擲出“大枚”來報答所欣賞的玩意。

至於積水潭則完全是一年清幽雅靜之地,若不是所謂詩人騷客之流,真少有人有那樣的耐心,閒靜地高坐在積石之上靜觀麥浪,柳搖,魚遊。原來積水潭是清西太后時候的玩樂池,潭上還有乾隆御筆題字的一所廟,廟在潭上,是石土積壘成的一所小山,山坡是層石爲級,有大鬆古柳作蔽障。山下是水潭,有馬足似的形狀,又像是一所湖,水與故都的北海、什剎海、後海等相連。水作淺綠色,水中多是麥稻、荷、菱之屬,水邊盡是蘆葦、垂柳。從山石上坐下,下望全水潭,綠稻,荷葉,葦草,垂柳形成了一年奇雅的清涼勝境。遠望去像有霧,有煙,籠罩全水潭,野鳥在葦叢裏吱喳,更裝點清趣。

坐在這裏的人們,如果沒有什麼世外之思,脫塵之想就真不能耐得住,在這裏閒守。這裏既沒有玩樂場,更沒有冷食八寶粥的食物攤,穿紅掛綠的俗人怎又當得起。

此外的如北海公園、中山公園、中南海公園等等到底不能算是平民消夏地,因爲那二十枚的門票限制,許多檢食省用的住戶小家,是隔在外面了。

以上不過只就故都的平民住戶而言,假使家屬中上,稍微有些“子兒”,也就不去什剎海或積水潭,他們的去處是城內中南海游泳池,城外香山西山。

比起來說故都所有的各種階級人士的消夏方法,都與外地不同,在唱戲上有“京派”“海派”之分,在消夏的事上恐怕也是有如此的分別。通起來講,故都中下之家,在夏天的後半天,歇了工務,在家裏脫了衣褂,或者赤腳,赤膊,拿了一柄蕉葉扇,橫臥在一張放在庭前蔭下的涼竹奇上,或者口裏還呷着熱香片龍井之類的茶,無思無慮地過了一個下午,直到涼風吹來的晚夜,才返室入睡。這也是一種消夏方法。

稍微再講究些的,不過在全家老小,守在庭院蔭下竹椅上閒臥之餘,有懂得會玩無線電的,便開了無線電,聽一聽什麼西單商場大面包的對口相聲,或是荀慧生的戲罷了。再好的纔是全家老小,僱了幾輛洋車,拉向公園或什剎海、後海等地去尋找樂,消磨半個下午。以前所論的什剎海,或積水潭等地,雖然說是故都平民消夏地,比起來說已經不是很“平民”的了。

看看那些守坐在摔角吞劍變戲法人的木凳子上的男人、婦女,呆呆地搖着蕉葉扇子,已經不知是涼是熱了,一雙眼睛完全貫注在江湖藝人的動作上,這豈又是消夏?當江湖藝人向觀衆打拱、打躬地要錢時候,只聽着那些江湖藝人一派地乞錢聲:“一站一立地太太老爺們!幫個錢緣!好財買臉的老爺們!”於是觀衆擲下錢去。其實故都人士,不論中、下,他們並沒有什麼意思,或什麼拿定的主意去消夏,說起來又不能不歸之於“北京人”的“講譜”了。他們都是“好財買臉”的人們,當在說書場上擲下“一大枚”的時候,江湖藝人卻高聲地報着“賞二百!”旁邊多人便應一聲:“謝——”。故都人士的消夏,大多是在與此類似的地方,既或在北海公園裏,坐在“漪瀾堂”前的茶桌上,呷着“香片”,看着有錢之士,男人女人,在北海里划着每一個鐘頭八角資的小船,心中羨煞,妒煞,這豈又是消夏?

但是故都裏也真有消夏的人,譬喻說那些故都寓公、貴妾,再有就是化外之邦的洋人和族們,他們不止在城裏舒適的家,並且遠在城外香山、西山等地,還設別墅,常是在家吃了早點乘了汽車,到香山別墅去吃特製的午飯。香山與西山自然是故都消夏的“最勝”之“勝”地了,如果較起什麼剎海,那真有天上人間之別。那些乘了汽車兜風避暑消夏的貴人高士們,才真是故都的消夏者。他們有的是來自南方熱地的,專以消夏爲事的。

最值得紀的是故都中南海游泳池裏的消夏客。最不作美的是北平古都只有這一所公共遊泳池,而這所公共遊泳池還是被當地官府看管得嚴緊,專禁男女合泳。所苦的除了一些酷嗜游泳的男女青年以外,最苦的是游泳池的買賬老闆,遊客是激減了。雖然如此,當門七月故都最炎熱的時候,游泳池裏也是常告客滿的。因爲是男女分遊,所以客滿的時候多是在男人游水的時間。不過女人游水的時候,客滿的卻是游泳池四周擺好欣賞遊女的.茶座。無論是男遊或女遊,西洋人都是極少的,原來這個游泳池的水最不衛生。

這或許是京派海派之不同罷,中南海游泳池的四圍滿擺着藤椅藤桌。茶役送水,送手巾,與付錢道賞的喊聲,常是比游泳池裏的水聲爲高爲響,不知道的人,一定是以爲游泳池是某一所茶館的附庸買賣。那些水中消夏客們呢,一面游水,又不時地穿着游泳衣服,跑上來,坐在自己的茶座上呷上幾杯熱茶,茶喝得夠數了,再跳下水去玩一玩。所以稱這些遊客爲故都的真正消夏客者,乃是這些遊客不會游水的居大多數。常是在七月間天氣最熱的下午,游泳池最淺的地方,遊客都是到了只許站着不能臥泳的擁擠程度。他們就是站着也甘心,因爲他們確實不會遊,也不想遊,互相密密地排立着確實盡了消夏的目的。至於那些一身肥肉的中年人,立在游泳池湛水當中,一面搖着蕉扇,一面掛着笑容,欣賞游泳池四圍的雜景,一立就是幾個鐘頭,他們又是真正消夏人中的佼佼者了呢。

故都夏天的炎熱,是隨着蟬聲而起衰的。在夏初,故都遍街廂,各處的樹上,都可有“知了”的鳴聲,七月最盛,天氣也頂熱。直到初秋,這些蟬聲顯得有些精疲力竭了,那也就是秋天的來臨。當七月天氣最熱的時節,故都的孩子們,專是用膠之類,放在竹竿一端上,用以粘取蟬。他們也常是在樹枝杈處,捉取蟬蛹,唱着一種兒歌。就是捉取一種叫水牛的,也是如此。他們常唱的一隻兒歌:

水牛!水牛!先出脖子後出頭,你媽媽給你買燒羊脖子燒羊肉!

到底是北平的住戶,夏天多吃燒羊頭,他們的兒歌也是因此罷。

另外故都不有一種鳥,它是隨着夏天俱來的,有時在春季中末也有的,有人叫它杜鵑,或鷓鴣,但是真名還沒有人說定。它的鳴聲是“咕咕!咕咕!”四個音奏,兩個音段。故都孩子將它的鳴聲譯做:“光混好苦”四個字,仔細聽起來,真是一般無二。它的鳴聲在清晨最多,午間爲次。它常是好繞住一個樹林區,故都的什剎海及後海此鳥最多。夏去鳥也不見。

故都夏天確有另種味道,尤其住在故都衚衕裏的,午間天氣頂熱的時候,但是仍有肩商小販,吆喝着走入衚衕。專賣兒童冷食的貨攤,敲着代表賣冷食、汽水、梨桃的鐵器,發出一種清冷的響聲。在黃昏裏,有發胡蒼蒼的老者,守着柳樹,爲羣兒講述勝代盛事,以及“八國聯軍進北京”的史事,感動了故都裏幼小者的心絃。終日拉車的“雙足馬”,也卸了軛似的,坐在道旁石頭上,靜勻地呷茶。一直到螢火亂飛的黃昏過去,涼夜來臨,家家掩門睡去,衚衕裏還可聽見夜行人疾走的足音,飄繞着“我好比——”的顫巍巍的一聲京戲。柝聲響二遍之後,夏夜卻已經是秋夜似的蕭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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