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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水一方經典散文

一、香如故

在水一方經典散文

在麻涌鎮等待一艘木船來接我,就像等待一束月光降落肩頭。

麻涌有個古老的名字:古梅鄉。它正像是一朵梅花,轉瞬間開在枝頭,觸手可及。

我五月裏來,不是南方最熱的時節,天邊壓下墨色雲彩,時有陣雨。温潤的風吹向河邊的竹林,響聲低沉。

我一個人站在竹林邊,想象古梅鄉先人,那些愛梅的人。據南梅先生的書中記載,麻涌先祖多由中原、江西梅嶺南雄珠璣巷一帶遷徙而來。為了讓後人懷念祖先根源,他們在河涌兩邊種梅,以此寄託他們對故鄉的思念之情。我只當這是古梅鄉先祖的幽默。“此地並不下雪,更見不到梅花。梅花應該開在北方。”我想。我以為古梅鄉先祖有一種烏托邦的情性,而事實上,他們種植的乃是果梅,汲取的是一種故鄉的味道。這不是單純的烏托邦,但也確實借景抒情。我雖然不種梅,但也幹過類似的事情。當初來東莞,為了懷念我的故鄉涼山,在家屋門前那條河水裏撈出一把石子,將它們帶到東莞,擺放在陽台的一隻瓷盤裏。古梅鄉的這些故事,在之前我並不瞭解,如今我能想象到他們當時的心情,那正是李清照的詞:一枝折得,人間天上,沒個人堪寄。

沒個人堪寄,且寄給一株果梅或一把石子。那果梅在古梅鄉河涌周邊。那石子,我將它融合在東莞園林裏挖來的一捧泥沙中,栽培了一株仙人掌。仙人掌像手,呈託舉之勢伸到陽台外邊。

我在竹林邊站了足夠長的時間。有人過來和我説話。我並不清楚説了些什麼。我的心在古梅鄉,或者涼山。

同伴們圍着南梅先生,聽他講述眼前的河涌,以及他希望看到的更為美好的麻涌。

船來了。透過竹林縫隙看到,它是一片扁長的樹葉子。

划船的小夥穿着夏季涼爽的短衣,身材偏瘦,面帶笑容。大概因為他剛從河涌那邊過來,説話聲音像一束打濕的月光,聽來是一股清新之氣。也許他不是從河涌那邊划船過來,他是從月亮上來的。

河涌兩邊是美人蕉,這種花在我居住的石龍鎮也常見。但不是這麼大面積的花海。整個河涌兩岸都是紅綠相間的綵帶,一路延伸下去,誰也不能知道它們的盡頭。沒有盡頭。

一棵樹站在岸邊。青綠,針形的葉子,像我家鄉山頂的雪松。它簡直要把我看得落眼淚。也因此更讓我對古梅鄉先人種梅的心思生出憐惜和尊敬。

同伴們在聽蕭女講解這條河涌的往事。蕭女,自從餐會上聽她唱了一曲粵劇,我就暗自稱呼她“蕭女”。這稱呼足夠古典,粵韻十足,與她温婉的相貌恰好相配。

途中遇到許多龍舟棚,建於岸邊,裏邊停着龍舟。對於龍舟,因為它瘦長,划龍舟的人我便總是將他想象成騎士。難道不是嗎?騎士甩着馬鞭在風中奔馳與划龍舟的人拿槳撐水,是一個樣子。只不過他們一個孤獨,一個不那麼孤獨。

水上有水鳥和野鴨子,隨着水面開闊而逐漸多起來。快到華陽湖濕地公園水域的時候——河涌的集中點——野鴨子在一條分岔的河道里藏了起來。它們是麻涌的隱士。而那些水鳥,也躲藏在河涌的草林中。出現在濕地公園上空的是各種各樣的風箏。

華陽湖垂釣的年輕人擠成一窩。不好説這是釣魚還是聚會。但醉翁之意可以不在酒,那麼垂釣之意,也可以不在魚。此處空氣清新,與三五好友像姜太公一樣釣魚,也不失為一件雅事。

濕地公園新栽的樹木還打着襯子,葉片鑲着幾滴雨珠。這時候打着雨點,又一場陳雨將要來臨。

我們準備去下一個地點。希望能趕在陣雨之前。

 二、窗外

是那種發亮的、與木材一個顏色的漆,塗於木窗上,使這一排木窗子看上去有了不少歲月。臨江而建的吊腳樓,是漁家餐廳純樸雅緻的特色。加之那一排抹了亮漆的窗子,每一扇都朝着江面打開,可以看到江上來往的船隻和對岸燈火,使這個地方添了幾分寧靜的孤獨。我感覺是“寧靜的孤獨”,就像秋天的風,是那種冷得恰到好處的舒服。

原本想要選在吊腳樓涼棚下用餐,此處敞亮,除了遮雨的棚頂,周邊只剩下無數盆栽植物,那江水就在腳下和目光所及之處,立於對岸江邊的房屋此處看去遙不可及,是那種出世入世只在一線之間的感覺。無疑,在此處用餐奇妙無窮,可那陣雨眼看就要下來,只好把餐點重新定在江邊有着一排木窗子的小包間。這大概就叫“捨得”。舍了一些看上去完美無瑕的東西,也因此得了一排木窗子,使你能從每一扇窗子看到不同的天空,不同的江面,不同的對岸燈火。

包間雖不如外間敞亮,但因為周邊的木窗子全部打開,屋內的光線也算明亮。

無酒不歡的同伴要了一瓶青花瓷裝的白酒。那白酒入杯,陣雨也落到了江面。窗外深濃的墨色雲彩滿滿地蓋住天空,僅在對岸燈火之處留一線灰白。

江面彈跳着大顆的水珠。因為墨雲渲染和本身逐漸暗下來的天色緣故,使那些水珠也變成晶亮的墨色,浩浩蕩蕩,酣暢淋漓。木窗子被風吹得低響,但沒有被雨聲打濕。伸出去的屋檐把雨水全都順進江中。

雨聲把“騷客”——詩人們的自嘲——引到窗邊,那窗户頃刻間排滿了腦袋:白髮的,黑髮的,長髮和短髮,還有稍微禿頂的。他們盡是三十歲以上的年紀,但此刻卻像我家鄉屋檐下的燕子,顯現出要長久棲於江邊屋檐之下的決心。我從他們隱忍和明朗的激動言語中捕捉到這樣的決心。

這雨水落於江面,這屋檐下成排的木窗,那對岸隱隱可見的世態,此地適合清修。我想。

我選了對窗的位置。佔盡地利。不起身便可看到航於江面的船隻。它們從左邊的窗子進來,經過旁邊的窗子,然後從最後一扇窗中隱去。

陣雨比之前大許多,雨的響聲也大許多。同伴們喝酒經過喉嚨的咕嘟聲也清晰可聞。好像那雨水不是落於江面,而是傾於他們的喉嚨,醉的不知是酒還是雨了。

我滴酒未沾。雖然我看得出南梅先生很希望我這位穿紅花衣裳的彝族女子敬他一杯酒。可自從出了涼山,早已戒了這分愛好,敬酒不吃,罰酒也不吃。我已想不起酒的味道。那種高山玉米釀製的味道。這份心情就像江上的`船隻,我僅看得見它路過,它來又來自何處,去又去自何處,不得而知。可能這世上有許多事情是來得突然,去得玄妙。如今這酒在咫尺之遙的詩人杯中,我卻難以想得見它最初的模樣:那種高山玉米頂端的雄花模樣。我幾乎忘記那雄花什麼顏色。這遺忘正如酒的樣子,白如月光,似水非水,只把這羣人的樣子弄得似醉非醉,似醒非醒。

酒逢知己千杯少。難得有雨助興。他們搖着腦袋説。聽那意思如果再添一曲粵劇,這一生只喝這一場酒也就足夠了。

天黑盡。江風撲面而來。

除了和我一樣滴酒未沾的人之外,其餘大多醉下,這時雨大雨小,都是窗外之事。他們像醉在稻田裏的麻雀——“我沒醉”——是這樣的叫聲。此刻江邊吊腳樓上,是人間桃源,他們每個人都掏出雨水打濕的穀子,跟同伴分享他昨天去過哪裏,翻山越嶺,千辛萬苦,為這穀子,為這生根發芽的東西。他們討論詩歌和散文之外的事物,虛構,或者架空往事。最後他們大概徹底醉了,但依然如麻雀般叫嚷,我沒醉。

只有麻涌鎮的江邊小樓可以讓他們如此輕鬆,因為這古典的門窗,因為這望江樓一樣的漁家餐館,還有那雨水落於江面,那沸騰模樣好比李太白正在露天壩裏煮酒。這些都可以調高他們的情緒。

我旁座的詩人喝得興致高漲。他把自己的童真都喝出來了。他面前的紙巾先前擦過鼻子,揉成一團棄於桌邊,如今他再撿起來擦鼻子。人人都説他醉了,他説他酒量天大。

雨還沒有停。是這大雨將我們送出漁家小樓。

三、站着的石頭

這是麻涌鎮新基村的莫氏祠堂。建於明朝萬曆年間。

祠堂中部,青磚砌成的牆角下站着一排石碑。一共九塊,高矮不齊,每一塊石碑上有一個或兩個小孩拳頭大小的圓孔,使它們看上去像一把古舊的鑰匙。也可以説它們本身就是鑰匙。石碑上刻有“欽賞”字樣,然後是受賞人的名姓和職位。這正是隻有鑰匙才具備的密碼。你可以通過這“欽賞”猜到,這是皇家欽賞的某位臣子的榮耀,它像陽光一樣融合在石碑上,傳到我們眼前。

我愚蠢地喊這些石碑為石頭。站着的石頭。這樣喊的時候,我的心提升在一個敬佩的高度,對石頭和遠久歲月的敬佩。但我也感到遺憾。人生短暫,活不贏一塊石頭。

同伴們和昨天一樣圍着南梅先生聽關於石碑的故事。南梅先生已講得聲音沙啞。我退到一棵盆栽樹旁邊,看長得像鹿崽一樣的小狗在祠堂大門外發呆。

一個同伴走來跟我説,你發現沒有,他們這裏的狗不咬人,看,那麼多個,也不吠。

我向那人點頭。四下一看,發現祠堂裏不止一隻“鹿崽”。它們都是被主人領來納涼或者聽戲。祠堂外園寬敞,每晚都有粵劇班子來獻唱。

説不定“鹿崽”們也會唱兩段呢。我想。

這石碑周圍只有盆栽的荷花和説不出名字的植物。狗不會到這裏發呆,這裏不適合發呆,石碑也不關它事。偶爾來幾隻蝴蝶在草花上飛動,很快也走了。人到這裏大概是為了聽故事。我突然感到一陣寂寞,深刻的,濃重的,排解不了的寂寞。這不是我自己的寂寞。它來自於石碑。來自於高處不勝寒。也可能來自於那榮耀之後、沉積百年的孤獨。

李清照説,世人作梅詞,下筆便俗。我如今想寫這站着的石頭,也僅是感覺它帶來的沉厚孤獨——那個時代遺傳至今的蒼茫之氣。這感覺説也無法説,寫也無法寫。

莫氏祠堂內園——我稱之為內園——是聚集莫氏家族的廳堂,正廳牌匾上寫有“時思堂”三個大字。聽南梅先生介紹,莫氏家族每逢祭祖之期,便聚會於此。這內園有兩道門,我以為可以隨意進出。不料這進出也講規矩:右門進,左門出。日出月升,各有意思。

門牌後邊擺放着舊農具,尤其是那打穀子用的“半鬥”——我老家稱之為“半鬥”,方形,一米多深——是圓形的,像一隻大號的木桶。“半鬥”裏邊卷豎着一塊席子,是打穀子時候用的“擋板”。我僅對這個比較熟悉。那平放於地面的東西,大概是漁具,喊不出名字。一隻開口很小的竹兜放在“半鬥”旁邊,莫氏家族的成員大概用它捉了不少魚蝦,那股魚腥味到現在還很濃烈。

從左門出來,我又到那石碑前站了一會子。這時候才看見石頭邊上還有幾個石臼,底腳已生出少許青苔。每一個石臼都裝着滿當當的昨夜的雨水。我肯定它是雨水。晚上可能還會裝進幾顆星辰和哪家小孩的笑臉。我想一定會有那麼一張小孩的笑臉映在水中。這裏是莫氏祠堂,也是麻涌鎮民的聚會中心。這裏晚間的粵劇會從外園傳到內園。我挑起石臼中的水洗手,水滴落在石臼旁邊凹下去的窩子裏。像屋檐水滴出來的舊窩池。我忽然想到奶奶説的話,屋檐水,點點滴,滴滴落在舊窩池。我與這些石碑上的名姓毫無相關,但如果它們是一滴屋檐水呢?我也是一滴屋檐水。

出祠堂大門時,一個老者靠着門板跟我招呼,怎麼聽都是粵劇腔調,不懂什麼意思,但大意是要問我對這些石頭有什麼體會,或者是要告訴我,那門板上的門神和對聯是他親手貼上去的。

也許他姓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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