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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土雜文隨筆

每個人都有一座獨屬於自己的記憶之城,因為承載了過多情感而亦真亦幻,並且在封印處打上了鮮明的私人定製徽章圖案。

樂土雜文隨筆

同樣一個樂土鎮,我的徽章是楝樹果,而媽媽的是一隻小羊。

媽媽性子急,講述一件事情的時候,習慣了連説帶比劃,恨不能省略所有背景和過渡,直接跳到結果,因此經常把聽的人整得一臉蒙圈。

可是,當她講起這隻神奇的山羊,拍蒼蠅趕蚊子般在半空裏忙亂揮舞的手,放了下來,像兩隻小白船,安靜地停泊在膝蓋上。

醫生的職業習慣,不是沒完沒了洗手、擦酒精棉球消毒,就是嚴嚴實實戴着彈性極好的橡膠手套。所以,她的一雙手特別白。

她本來長得很好看,可惜一着急一發火,就不好看了。然而每一次她講起這隻神奇的山羊,粉白的圓臉溢滿罕見的柔和微笑,像冬季雪地裏一汪散發着裊裊霧氣的温泉。我看傻了眼。

那時候她和我爸爸都在樂土鎮衞生院當醫生,工作不忙,工資不多,好在夠用。下班回到家,脱了白大褂就去小菜園澆水,順手摘些菜葉子,嫩的人吃,老的剁碎餵雞。

蹲在雞窩前摸索,總能夠掏出兩三個雞蛋,珍重地放進墊了稻草的黑陶罐子,留着逢年過節制作大餐之用,或者招待不請自來的客人。那時候家家户户都這樣。

如果能夠喂一頭豬就好了,可以過個肥年,剩的肉醃起來可以吃很久。可惜房屋窄小,養不下豬。退而求其次,媽媽趕集的時候買了只三個月大的小羊羔。

那時我剛學會扶着牆走路。每天早晨,媽媽去放羊,右手拉着搖搖晃晃的娃,左手牽着歡蹦亂跳的羊,一左一右,個頭剛好一般高,剛好都毛髮細軟身體滾圓。

連叫聲都極其相似,細細的,軟軟的,帶着奶味兒,於是娃和羊一路上一唱一和互相應答,深沉如一支交響樂團。唯一的聽眾是媽媽。雖然聽不懂天籟之音,急診室雷厲風行的心腸,卻像硬邦邦的麥芽糖擱到了小火爐上,甜甜的軟化了。

娃的胖手和羊的繩子都不安分,一個像剛離開水的魚不停蹦躂掙扎,一個像大風颳過的風箏線一竄一竄繃得緊緊。於是小小的隊伍,越走越熱鬧,越走越壯大,彷彿滿地荒草都開出了五彩斑斕的花。

如此這般走走停停,終於找到一處草多而密的地方。拴好繩子,羊以木樁為圓心,乖乖地繞着圈子吃草。無需過多照料。

傍晚,媽媽拉着娃,牽着羊,拖着三個長長的影子,回家去。田野遼闊,夕陽昏黃,紅磚頭房子炊煙陸續升起。

開始燒晚飯了。打開鐵皮煤爐的風門,拿把蒲扇扇着風,火苗從最深處,穿越厚厚的.四層蜂窩煤球,慢慢躥上來了。內心豔紅,外焰一層幽藍。

這是個緩慢的過程,一頓飯因為等足夠旺的火,要燒很久。那就等唄,反正沒啥急事。

後來,他們倆想方設法,把工作雙雙調動進了縣城醫院。縣城誰不向往呢?調動的過程頗費周折,可比起結局的圓滿,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等到所有手續辦理完畢,他們倆不像將赴新崗位心懷忐忑的小醫生,倒像是畢其功於一役的凱旋將軍。

後來,他們倆經常談起這次重要的職業與家庭雙重選擇,並且感到慶幸而自豪。

這種慶幸而自豪,同樣強烈地感染了我。縣城街道更整齊而威嚴,病房更乾淨而體面,來來往往的人,無論病人還是醫生,走起路來都很快,都是重任在肩、忙碌而焦急的樣子。

可是,羊怎麼辦呢?縣城那麼大,卻找不到安放一隻羊的好辦法,只能送給了外婆。它替我們全家留在了樂土鎮。

紅紅的太陽下山啦,咿呀嘿呀嘿

小小的羊兒回家啦,咿呀嘿呀嘿

天色已暗啦,星星也亮啦

小小羊兒跟著媽,不要怕不要怕

我把燈火點着啦

多年以後,當我抱着毛髮細軟身體滾圓的女兒,唱起這首兒歌,媽媽靜靜地聽着,忽然掉下眼淚。她歎息着説:再也沒有了,自從離開樂土鎮,勞累半生,幾十年長長的歲月裏,再也沒有那樣一段安閒靜謐的時光。

沉默。離故鄉越遠,越不得安閒,是某種奇怪的詮釋物理距離和人類生活關係的數學公式嗎?我無法破解。

離開鄉村的人,註定將長久地流浪,在虛無和疏離裏,一次次疲憊地回望故鄉。無論故鄉,是否冠以“樂土”之名,我們必將終生尋找,並且在心裏詠歎: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那時候我以為自己已經離故鄉很遠,沒有想到若干年後,我會離它越來越遠。當我定居蘇州,懷裏的女兒長大成人,我的故鄉樂土,在女兒眼裏,已經變成了旅遊地圖上,打着“到此一遊”標記的一個淡漠的驛站。

楝樹果清苦的香,可以穿越時空,縈繞於現在的我的呼吸,而那隻小羊羔卻永遠保持着三個月大的模樣,嗓音細軟,眼睛黑亮,拖着長長的繩子,在田野走來走去,一會兒抬頭看雲,一會兒低頭吃草。

它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卻永遠走不出那座遼闊的記憶之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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