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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枚枚鹹鴨蛋散文

妻子買來的鹹鴨蛋一撥又一撥,也扔了一撥又一撥。看著鴨蛋,我就不由得想到考試。在大學,59分就等同於鴨蛋。這意味著下學期的補考。這還不打緊,重要的是意味著我要為補考付出三十元錢的補考費。三十元錢啊什麼概念!在當時可相當於我一個月的早餐費。而更糟糕的是,它讓我憶起了童年。一枚鴨蛋意味著一場盛大的早餐。鴨蛋上桌的第一件事是母親將它在桌子敲了幾下後剝開,露出白色的蛋白。接著連白帶黃挖一小半,擱在我的碗裡。這樣分下去,一直分到最後時,她自己就只剩下一點點蛋白了。那冒油的蛋黃可真香啊。當我迅速吃完後,就會對著碗裡稀花花的玉米粥發呆。映在粥裡蛋殼一般的衰臉,就在筷子的攪拌下,折來折去,折來折去。

那一枚枚鹹鴨蛋散文

不要攪。媽媽看著我說,一攪就澱湯落水了。可是媽媽,我實在不喜歡喝稀粥,它常讓我鬧肚子,這肚子一鬧就是許多年。

偶爾家裡買來一些鴨蛋醃了吃。十來個鴨蛋,就那樣醃呀醃呀。每隔好長時間才會吃一次,然後又是好長時間。我就盼啊盼啊,結果盼來的鴨蛋都變色了,瀰漫著臭豆腐的臭味兒。吃吧,吃吧。總比沒有好嘛。好我吃!還記得工作後,有一次途經高郵,聽聞那兒的雙黃蛋很好吃。我立馬點了三個,全不顧臨桌遞來的異樣眼神,一口氣吃了它們,並喝了三碗八寶粥。直撐得我皮帶鬆了三個釦子。朋友說,我臉都被你丟光了。我說你小子懂個屁,這叫用扯的心態惡補凋謝的人生。

被光陰壓彎的心態,甚至也影響到我的廚藝。為了表揚妻子的第一次買來如此多的鹹鴨蛋。我決定做一回玉米粥。結果得來的評價是——這,是粥嗎?這簡直就是玉米糊。說著妻子就用筷子挑起一大塊。我可不管,我抓起筷子就吃。呼呼地一碗粥和一個鹹鴨蛋就下肚了。差點被噎著。然而不管我怎麼吃,卻總吃不出童年的味兒來。我想就將就著吧,大小是個吃。

後來妻子買得多了,而且越買越多。我越吃越沒味,越吃越沒味兒。於是家裡很快成了鹹鴨蛋古董店。她一邊買一邊扔。一邊買一邊扔。直到我忍不住了,直到我實在忍無可忍了。我說你腦子裡是不是長鴨子了,盡給我下鴨蛋。這還不算,下了還是用來扔的。這玩的可是錢啊,我的姑奶奶!最後我猛拍著手,哭喪著臉說,這要擱在三年自然災害,還不用槍子兒給你嘣了!我在她的腦門上做了一個手勢。嘣就嘣了唄,嘣了也要買。我去!這下我火可大了。我下定決心陪著她去,定要會會這是哪路神仙,竟然掌握了世界最高超的營銷理念。這哪是推銷產品啊,這簡直就是坑啊!

當那路“神仙”終於映入眼簾時,我不由得大失所望。一張臉就像一塊被敲裂的玻璃,滲滿了風塵。演技一流啊!我提了提精神,將心底逐漸散去的古老敵意,又一點一點地強拉回來。我一個箭步上去,就準備——妻子搶先一步攔在我的面前。這時我只能越過妻子的頭頂,撐圓了眼俯視她。給我再拿十五隻蛋。妻子一邊挑著蛋一邊輕聲對她說。孩子,這哪吃得完啦!你買得太多了。她按住妻子的手說。放心,阿姨,我家裡人口多。妻子繼續挑著說。我家人口不多!我忍不住叫道。

孩子,今天阿姨不能賣給你。她邊看著我邊抓著妻子的手說,我知道你是照顧我生意。謝謝你。可是這樣買,明明是一種浪費啊。但是妻子堅持要買,說要送給一個朋友吃。這鴨蛋可好吃了!妻子邊說邊掉過頭,對我呢咕了一句,給錢!多少錢!我皺著眉問她。十二元。我立馬抽出十五元給她。不用找了。我賭氣說。然後拉起妻子就走。那哪成?!你的錢!她跑上來硬把三元錢塞給了妻子。

我看著那一袋鴨蛋,突然感到很沮喪。每一枚鴨蛋上,都雕刻著我的童年,雕刻著我母親抓著蛋殼的手。許多年過去了,記憶卻越擦越亮。每一次回首,都有一陣脈動從蛋殼裡跳出來,挑在筷子上。而此時身體裡絲綢的裂帛正從幽暗的洞裡,汩汩地湧出來,迅速蓄滿我的記憶之潭。一次又一次地衝撞我理性的堤壩。直到它開始晃動,裂縫,決堤——買個屁!我搶過妻子的袋子,唰地一下遠遠地扔了出去。整整一袋鹹鴨蛋,在地上嘣了幾下後就沉寂不動了。只剩下塑料袋在風中折皺著。

也許,我們只是浪費了十幾元錢,可我們救活了一個家庭!妻子說完就緊抿著嘴瞪著我。什麼!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甚至沒能意識到她會回擊我。她的眼裡浮泛著一個個氣泡,冒出水面,再一一破裂。她丈夫癱瘓在床,她沒有工作。你說,她怎麼過活!妻子簡直是泰山壓頂了。我瞥了一眼大慶路,車流如織,卻沒有哪一輛為我們稍著停留。一輛接一輛地一閃而過。她沒有兒子?!我仰起脖子,努力讓自己重新高大起來,要你來充孝子!

聽人說,她兒子留在北京。好事啊!我聲音高了起來。卻對父母不聞不問!妻子不理我,繼續說。

最後這一句雖然很輕,卻像錘子一樣錘在我的心頭。我不也這樣嗎?離得這麼近,一年也不曾回去看望母親幾次。甚至電話也少得可憐!連烏鴉都知道反哺,羊羔都明白跪乳。我們這又是怎麼了?幾千年的優良傳統都丟在哪兒了?物質的風塵吹得如此凌厲,還有什麼能讓我們保持著人形?她也沒有低保。妻子小聲說。紫色的聲音脆薄,粘稠,鯁在我的咽喉。我垂下雙肩,低著頭默默地走過去,把鹹鴨蛋從地上,又拎了起來。後來我再也不阻止妻子買鹹鴨蛋了。每次她問我,我都說,買吧買吧。送點朋友,再寄一點給媽媽。

我也曾獨自去買過幾次鹹鴨蛋。我和她聊天就像對著母親。我問她一般吃什麼。她說粥,飯,蔬菜。我說這行嗎?她說當然行,瞧,我身體可硬朗著呢。她拍了拍自己的身子。再後來我竟然一連好多天尋不到她。她去了哪兒了?她會不會。我簡直不敢往下想。

終於有一天晚上,我喝完酒路過大慶路。一個人晃呀晃呀的走著時,突然“咯吱”一聲踩到一個空蛋殼。瞬間便打通了我的記憶之門。那張佈滿滄桑的臉,再次浮現在我的腦海裡。在呼吸停頓的那一刻,我意識到,她又回來了。我立馬掏出手機告訴妻子這個好訊息。

剛興奮沒幾天,鴨蛋又被“創衛”掃進了時光的.裂縫。城市如水洗一樣清潔。路邊買不到的東西我們可以也只能去超市買了,而阿姨將去哪裡賣呢?突然感覺,這人生是如此地鴨蛋。我們蝸居在鴨蛋的星球上,又與星球一起成為宇宙這個鴨蛋裡的一粒粉塵。我們都是浸在鹽水裡的鹹鴨蛋,也是鹹鴨蛋的一個分子。甚至小到無法計算。然而卻總有一些情愫,無法用物質的大小來衡量。就像我和母親的一個電話。我分明清晰看到電話那頭,歡快的小鳥正在她情感的樹上,蹦來蹦去。蹦來蹦去。

昨天晚上,當我們步入小區路過健身區時,突然從人工湖飄來一陣熟悉叫賣聲,鹹鴨蛋,鹹鴨蛋。夜色瞬間融化了,連春風也變得婀娜多姿。我拉著妻子的手,跑了過去。我們這是在飛嗎?我喘息著說。妻子笑了,笑聲像琴師的手指,在我身上的每一處琴絃上撥動著。

在我寫下這段文字時,我突然意識到,我們貪念舌尖的味道,其實貪念的是一份回憶。在這裡,鴨蛋是本體,也是喻體。它渾圓的外觀,曾飽含拒絕。像糖,更像是把生鏽的小刀。而有時,它也是一隻青鳥。它在我的手上撲閃一下後,就飛了出去。在我意識的天空下,越飛越遠,越飛越遠。當它落在母親的餐桌上時,它又變回鴨蛋。時光在此完成了輪迴。數天前,當我們興沖沖地趕去探望母親時,她為我們端上熱騰騰的玉米粥和鹹鴨蛋。我說媽媽,這不會是我們寄給您的吧?說著我就開啟冰箱,發現裡面竟裝滿了鹹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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