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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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兒時的事》原文鑑賞

導語:季羨林是我國著名文學家、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曾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北京大學副校長、中國社科院南亞研究所所長。精通英語、德語、梵語、吠陀語、巴利語、吐火羅語,還能閱讀法語、俄語書籍。他長期在北京大學任教,在語言學、文化學、歷史學、佛教學、印度學和比較文學等方面都有很深造詣。

季羨林《兒時的事》原文鑑賞

季羨林先生是我從兒時起就非常喜歡的散文大家。讀他的散文是一種享受,開懷釋卷,典雅清麗的文字拂面而來,純樸而不乏味,情濃而不矯作,莊重而不板滯,典雅而不雕琢。無論記人、狀物或摹事,筆下流淌的是熾熱的人文情懷,充滿著趣味或韻味,都值得玩味。喻之為啜香茗,齒頰留香,或比之沐惠風浴春雨貼切不過,真正的“秋水文章不染塵”。

《兒時的事》是季羨林先生《學問人生——季羨林自述》一書中的一節。文章介紹了自己苦難的家境,兒時家中窘困的生活,家境的變故,父輩創業的艱難。深沉的回憶中飽含季老難言的苦痛,那一段往事,那一段灰色的童年記憶,在老人家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文中季老追述兒時貧窮的家庭生活時這樣寫道“在我能記事兒的時候,我們家已經窮到了相當可觀的程度。一年大概只能吃一兩次‘白的’(指白麵),吃得最多的是紅高粱餅子,棒子麵餅子也成為珍品。”“夏天和秋天,對門的寧大嬸和寧大姑總帶我到外村的田地裡去拾麥子和豆子,把拾到的可憐兮兮的一把麥子或豆子交給母親。不知道積攢多少次,才能勉強打出點麥粒,磨成面,吃上一頓‘白的’我當然覺得如吃龍肝鳳髓。”多麼艱辛的童年生活啊。就連吃上一頓白麵竟能感覺到是吃了龍肝鳳髓。童年困頓的生活就可想而知了。

季羨林是典型的中國傳統文人,熱愛桑梓,事母至孝。《兒時的事》一文中還寫出了對母親的深深歉疚,季老追憶了自己童年時不理解母親,他寫道在自己吃白麵的時候“我從來不記得母親吃過一口。她只是坐在那裡,瞅著我吃,眼裡好像有點潮溼。我當時哪裡能理解母親的心情呀!”當自己發誓長大後要母親能吃上白麵,但母親已經永遠的離開了自己。這給季老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終身難以彌補的心靈傷痛。“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

季先生的百年人生,是一種厚重的歷史、文化大散文式的人生。耄耋之年的季羨林人間春色閱盡,滄桑世事歷練。季老的人生原本就是一部書,一部啟迪人智慧的書,一部淨化人心靈的書,一部永遠激勵人奮進的'書,一部令人回味無窮的書。季先生的散文正是他百年人生的縮影。讀老先生的文章,猶如聽一位飽經滄桑的老人娓娓而談自己的人生遭遇。讀老先生的文章,如啜香茗,齒頰留香。

《兒時的事》

季羨林

我的家鄉山東清平縣(現歸臨清市)是山東有名的貧困地區。我們家是一個破落的農戶。祖父母早亡,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祖父之愛我是一點也沒有嚐到過的。他們留下了三個兒子,我父親行大(在大排行中行七)。兩個叔父,最小的一個無父無母,送了人,改姓刁。剩下的兩個,上無怙恃,孤苦伶仃,寄人籬下,其困難情景是難以言說的。恐怕哪一天也沒有吃飽過。餓得沒有辦法的時候,兄弟倆就到村南棗樹林子裡去,撿掉在地上的爛棗,聊以果腹。這一段歷史我並不清楚,因為兄弟倆誰也沒有對我講過。大概是因為太可怕,太悲慘,他們不願意再揭過去的傷疤,也不願意讓後一代留下讓人驚心動魄的回憶。

但是,鄉下無論如何是待不下去了,待下去只能成為餓殍。不知道怎麼一來,兄弟倆商量好,到外面大城市裡去闖蕩一下,找一條活路。最近的大城市只有山東首府濟南。兄弟倆到了那裡,兩個毛頭小夥子,兩個鄉巴佬,到了人煙稠密的大城市裡,舉目無親。他們碰到多少困難,遇到多少波折。這一段歷史我也並不清楚,大概是出於同一個原因,他們誰也沒有對我講過。

後來,叔父在濟南立定了腳跟,至多也只能像是石頭縫裡的一棵小草,艱難困苦地掙扎著。於是兄弟倆商量,弟弟留在濟南掙錢,哥哥回家務農,希望有朝一日,混出點名堂來,即使不能衣錦還鄉,也得讓人另眼相看,為父母和自己爭一口氣。

但是,務農要有田地,這是一個最簡單的常識。可我們家所缺的正是田地這玩意兒。大概我祖父留下了幾畝地,父親就靠這個來維持生活。至於他怎樣侍弄這點兒地,又怎樣成的家,這一段歷史對我來說又是一個謎。

我就是在這時候來到人間的。

天無絕人之路。正在此時或稍微前一點,叔父在濟南失了業,流落在關東。用身上僅存的一元錢買了湖北水災獎券,結果中了頭獎,據說得到了幾千兩銀子。我們家一夜之間成了暴發戶。父親買了六十畝帶水井的地。為了耀武揚威起見,要蓋大房子。一時沒有磚,他便昭告全村:誰願意拆掉自己的房子,把磚賣給他,他肯出幾十倍高的價錢。俗話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別人的房子拆掉,我們的房子蓋成。東、西、北房各五大間。大門朝南,極有氣派。兄弟倆這一口氣總算爭到了。

然而好景不長,我父親是鄉村中朱家郭解一流的人物,仗“義”施財,忘乎所以。有時候到外村去趕集,他一時興起,全蓆棚裡喝酒吃飯的人,他都請了客。據說,沒過多久,六十畝上好的良田被賣掉,新蓋的房子也把東房和北房拆掉,賣了磚瓦。這些磚瓦買進時似黃金,賣出時似糞土。

一場春夢終成空。我們家又成了破落戶。

在我能記事兒的時候,我們家已經窮到了相當可觀的程度。一年大概只能吃一兩次“白的”(指白麵),吃得最多的是紅高粱餅子,棒子麵餅子也成為珍品。我在春天和夏天,割了青草,或劈了高粱葉,背到二大爺家裡,喂他的老黃牛。賴在那裡不走,等著吃上一頓棒子麵餅子,打一打牙祭。夏天和秋天,對門的寧大嬸和寧大姑總帶我到外村的田地裡去拾麥子和豆子,把拾到的可憐兮兮的一把麥子或豆子交給母親。不知道積攢多少次,才能勉強打出點麥粒,磨成面,吃上一頓“白的”。我當然覺得如吃龍肝鳳髓。但是,我從來不記得母親吃過一口。她只是坐在那裡,瞅著我吃,眼裡好像有點潮溼。我當時哪裡能理解母親的心情呀!但是,我也隱隱約約地立下一個決心:有朝一日,將來長大了,也讓母親吃點“白的”。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還沒有等到我有能力讓母親吃“白的”,母親竟舍我而去,留下了我一個終生難補的心靈傷痕,抱恨終天!

我們家,我父親一輩,大排行兄弟十一個。有六個因為家貧,下了關東。從此音訊杳然。留下的只有五個,一個送了人,我上面已經說過。這五個人中,只有大大爺有一個兒子,不幸早亡,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我生下以後,就成了惟一的一個男孩子。在封建社會裡,這意味著什麼,大家自然能理解。在濟南的叔父只有一個女兒。於是兄弟倆一商量,要把我送到濟南。當時母親什麼心情,我太年幼,完全不能理解。很多年以後,我才聽人告訴我說,母親曾說過:“要知道一去不回頭的話,我拼了命也不放那孩子走!”這一句不是我親耳聽到的話,卻終生迴盪在我耳邊。“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